美颜修图换脸:算法之下人类还拥有真实的自我吗
2020-08-03 07: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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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探索与争鸣杂志

曾一果 | 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教授、暨南大学新媒体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本文刊载于《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6期

原题《从“自我技术”到“技术自我”——社交媒介时代自我形象的技术性塑造》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曾一果教授

“想知道自己的前世青年模样吗”?2018年五四青年节之前,一款名为《我的前世青年照》的“P图游戏”风靡青年群体,参与者只要按要求在社交媒介空间上传头像,便能创作出“我的前世青年照”。根据相关数据,“前世照”H5上线仅28小时,参与人数便已过亿。在碎片化的社交媒介空间里,这种借助美颜术对自我形象所开展的创造性建构,能让“我”进入现实自我缺席的某段历史或未来场景中,在一个具有丰富时空内涵的叙事框架中重新体验不同制度情境中的现代性历史。这就是在新媒介技术的赋能和支持下,人们对自我形象的不断拓展和丰富。

技术对自我的塑造和拓展

福柯曾提到一种“自我技术”,这种“自我技术”主要是指语言。福柯认为,18世纪以来一个标志性的转变是语言作为一种“自我表现的技术”正以积极的方式建构一个“新的自我”:“自我技术:它使得个体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以求获得某种幸福、纯洁、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状态。”福柯将语言视为“自我技术”,主要是因为启蒙运动以来,以印刷文明为代表的语言技术在建构“新的自我”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不过,在今天,语言这种“自我技术”正在被互联网数字媒介所代表的新的“自我技术”取代,这显然又是“一个标志性的转折”。波斯特认为,赛博空间正“释放出巨大的幻想、自我发现和自我构建的潜能,应当能容许参与者进入想象中的世界”。数字化、智能化的新媒介技术正全面渗透进现实生活中,不断塑造人类对自我的新感受。

福柯

(一)形象居住在媒介里

数字美颜技术可以让人轻松塑造所想要的完美形象,并且随着美颜技术水平不断提高,人们自我构建的水平也在提高。一位资深自拍迷质问:“美颜强大,大部分朋友圈晒出来的都是帅哥美女,不仅能让自己赏心悦目,还会让自己沉浸在一种美好遐想中,假如形象不若己愿,大家还会玩么?”米歇尔曾说,“形象居住在媒介里,正如生命体居住在它们的栖息地”。在媒介化社会中,人们借助各种美颜术塑造“新的自我”,自我以何种形象居于媒介中由此变得重要。巴特在讨论明星嘉宝的形象时指出,人会在人的影像中迷思。“嘉宝的脸蛋”让人着迷,但大众只能崇拜而不能拥有。祁林认为,由于媒介技术的限制,人类在漫长时间里没有能力“自己表征自己”,而要依靠他人完成自我的形象建构。在数字媒介时代,各种新的自我技术能让人“自己表征自己”,塑造和建构“新的自我”。因而,比起现实自我,不少人会更认同媒介化的“自我形象”。

(二)穿越时空的“具身想象”

“我的前世照”让“自我”以媒介形象参与现实自我缺席的历史场景,“新的自我技术”不仅赋权给人们塑造和建构新自我,还容许人们借助它进入波斯特所谓“想象的世界”,拓展出自我的无限可能性,这些媒介化的自我形象很容易唤醒人们对某段历史的集体记忆。

当然,社交媒介平台上大量“年代照”的涌现,往往对应着特定的历史时刻,如五四青年节时会有大量“我的前世青年照”晒出,“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时会有大量“我是50后”之类的“年代照”涌现。“年代照”不仅让“自我”以媒介化的具身形象参与历史,其批量生产亦符合主流宣教的现实需求,如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庆祝活动中,《新中国成立70年——我是亲历者》成为网民参与庆典的一种特别方式。库尔德里在《媒介仪式》中分析电视媒介仪式如何实现整合社会秩序的功能时,也提出媒介仪式如何在碎片化的网络空间中发展的问题。从“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年代照一例来看,在网络社交环境里,趋于中心化的媒介仪式是可以用类似“年代照”的娱乐化方式建构起来的。

算法幻觉与认同焦虑

在新媒介环境下,网民大众借助美颜、AI变脸术等“新的自我技术”塑造和建构多样化的“自我形象”。但在碎片化、娱乐化的网络社交环境中,过度美颜的“自我形象”在新媒介空间里不断繁衍以致泛滥成灾,这也恰恰说明,在媒介化、数字化的社交语境中人们的自我认同存在严重问题。

(一)赛博空间中的“虚拟自我”

赛博空间(cyberspace)往往被认为是相对于现实物理空间的存在,具有虚拟性、非实在性等特征。尽管借助“新的自我技术”,人们在虚拟空间中创造了多样化的“理想自我”,但后人类学家海勒认为:“由于人类主体被想象成具有明确边界的自主的自我,所以人类-计算机的界面就只能被描述成一种分隔——这一边是真实生活的可靠性,另一边是虚拟现实的幻觉——由此模糊了由虚拟技术的发展带来的深远变化。”虚拟空间中的“自我”依然被认为有别于“现实自我”。一位网民在朋友圈中晒出“我是50后”的“年代照”后感叹:“穿越时空,还是喜欢现在的自己好!”实际上,人们经常视虚拟空间中那些经过美颜的“自我形象”为现实自我的一种“假身”,而“假身”常以外表欺骗世界,制造“媒介事件”。

(二)在自我形象中“迷思”

在新媒介时代,借助自拍、美颜和AI变脸术等“新的自我技术”,人们能够创造出更加多样化、理想化的自我形象——供别人观看也供自己欣赏。人们不仅会迷失在电影明星的形象中,亦会迷失在媒介化的“自我形象”中。“新型的摄像技术(快照、录像)的作用之一就是方便人们孤芳自赏,以满足人们对自己身体的欲望。显而易见,女人就常常陷入自恋般的实行自我管制的形象世界而无法自拔。”“不P图美颜,还敢发朋友圈?”在美颜技术赋权下,许多人特别是女性会对美颜照产生病态般的自恋,这种自恋在社交媒介的分享互动过程中被进一步强化。

祁林认为,借助美颜术创造“美颜照”的过程是一个“陌生化”过程,“陌生化”一方面让自我所创造的“理想形象”与“现实自我”有了“审美的距离”,一方面也是“自我”变成“非我”的过程,这个“我”的特征是“似我非我”。因而这个“理想的自我”其实并不理想,它是借助技术和算法逻辑制造的一个“异化的自我”。在大众媒介时代,影视通过制造偶像引领社会的审美潮流,明星通常是大众崇拜的偶像。但在新媒介时代,技术赋权仿佛能让人“自己表征自己”,甚至这个“理想自我”有可能取代电影明星成为“网红”。但所谓“自己表征自己”只是表象,“驻颜有术”背后是一种算法幻觉,正是精确性的算法逻辑制造了无数同质化的“网红脸”。

(三)“深度伪造”的认同焦虑

美颜技术的迅速发展不仅让人们产生探索与创造自我形象的兴趣,也刺激了色情化的视觉消费欲望。在“新的自我技术”赋权下,社交媒介上完美的自我形象激发了普遍的“窥视欲”,越是年轻美丽的身体和容貌就越容易受关注。“AI变脸术”更是朝着“一种按欲望裁剪的幻觉”方向发展,借助“换脸术”,用户可以毫无违和感地在视频场景中与明星“同台表演”。“美颜术”不仅导致视觉消费欲望泛滥,而且经常触犯个人隐私。一篇题为《人工智能时代:AI变脸技术深度伪造,谁又是谁?》的文章探讨了“AI变脸术”游戏的隐私风险。该文认为,从PS“修图”到AI“换脸”,在上传照片时,大量关涉个人隐私的数据已被随意采集和泄露。特别是通过“AI变脸”游戏,许多明星及普通人的“脸”被悄然替换到色情视频中,所以,“深度伪造,谁又是谁”凸显了人工智能时代人的自我本体安全感严重缺乏的境况。

数字化自我与同一性自我的终结

俗语称“眼见为实”,摄影技术发展起来后,又经常说“照片为证”,但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眼见为实”和“照片为证”都变得可疑了。有时直播平台上的网友并非其真人本身,而是一个数字化的“虚拟形象”。因此,日新月异的新媒介技术既建构和创造多样化的“新的自我”,也不断动摇和瓦解人类对自我的理解。李斯特等就指出,“研究人类与新媒体研究中的技术的关系,往往都会牵扯到身份认同和主体性的额外难题。然而,在关于媒介技术和身份认同或主体性的研究中,‘身份认同’的意义并不明确。一方面它也许能够表现出个人如何选择日常生活方式表现自我(选择当天的设备、手机型号和铃声);另一方面,‘建立中’的身份则意味着自我意义的根本变化”。

“新的自我技术”在为人们建构新形象的同时,也使得人们的身份认同不断发生变化,围绕这些变化充满争议,刚才提到的“深度伪造”便引发了技术伦理的讨论。当然,今天不断发展的人脸识别技术从另一个角度提醒我们,借助“新的自我技术”的赋权,人们虽然创造了丰富多样的“自我形象”,拓展了自我的多种可能性。但智能化、可视化和数据化说明一切都在技术操控中。因而,无论怎样P图美颜或者AI变脸,其实“你还是你”。那种启蒙意义上的理性的、同一化的“自我”一去不复返了。在“人脸识别”的人工智能时代,自我是算法技术操控下的“技术自我”,具体地说只是“数字化自我”而已。

自我认同是现代性认同的核心内容,并且这种自我认同是与以身体或肉体为代表的自我形象紧密联系在一起。吉登斯就认为,对身体的觉知是对世界的创造性探索的真正起源。因而,现代人类向来重视对以身体(肉体)为代表的自我形象的维护和保养。随着AI、美颜术等“新的自我技术”的快速发展,它们不断帮助人们塑造多样化的“自我形象”,从多个方面提升了人们的自我认同。当然,以AI变脸术为代表的“深度伪造”,在丰富自我形象的同时亦让人们对自我认同感到焦虑。

而随着互联网、人工智能、信息科学的突飞猛进,凯瑟琳·海勒等后人类学家所讨论的后人类时代有可能到来,这将从根本上改变现代启蒙理性以来人类的自我认同观念。因为在后人类社会中,如果机器人、电子人和虚拟人取代了人类,人类及其文明到那时或许已经消亡,那就谈不上有什么人类的“自我意识”。不过,哈洛维等学者也将“电子人”视为摆脱一切束缚的“终极自我”,“在某种意义上,电子人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创始故事——这是最后的反讽,因为电子人也是对‘西方’日益升级的、抽象个性化的、可怕的终极启示,是最终摆脱所有依赖而得以解放的一个终极自我,是空间里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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